第三节 民族主义的外与内(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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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 class="j-chapter section" data-paragraphid="be376fbdf0ba4e97af1149903511ed28_5">第三节 民族主义的外与内</h3>

<span class="bold">一、民族主义与外部世界

在古典帝国的时代,中国以为自己就是全世界,视野中没有可以与自己并立的对象。直到外部世界的压力,使得中国开始形成自我意识,形成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动员机制,这种机制又会被表达为政治叙事,具体的内容则是与其所欲应对的外部环境相关。由于面临着外部世界在远东的多种谋划,中国的民族主义便被激活出多种方向。

<span class="bold">1.盎格鲁、撒克逊国家的影响

辛亥革命后建立的北洋政府,并无强烈的民族主义性格。它只不过是重构国家内部政治叙事及政治组织架构,并在“五族共和”名目下完成对于国族本身的重述。与晚清时候相比,除了统治者精英有一定变动,整个国家及社会并无断裂性的变化。

这样一种政治特征,与英国对于辛亥革命后的远东谋划有着直接关系。英国不会因为意识形态而对革命政权或传统政权有特殊偏爱,它最关注的还是究竟如何才能确保政治的稳定,以便获得统一与稳定的市场,并确保英国对于中国仍然有足够强的控制力。所以,1912年英国时任驻华公使朱尔典在致外交大臣格雷爵士的信函中如此评价袁世凯:他说袁世凯正确地把财政问题摆在他计划的最前面,并坦率承认需要通过外国资金才能满足行政所需。这与1912年2月3日两人的另一封信函中朱尔典对南京革命党人的评价恰成对照:他说南京临时参议院的教条主义原理与他们的实际活动之间的对比,足以使人们对于管理中国的那些新人物的能力产生严重的疑虑。<span class="mark" title="分别见胡滨选译《英国蓝皮书有关辛亥革命资料选译》,中华书局,1984年,下卷,第564、543页。">

革命派热情有余,政治能力与经验不足,革命后各个地方的乱象已经让英国人对于自己的商业利益产生忧虑了。而袁世凯以及愿意支持他的立宪派,则多是清末重臣及地方实力派,看起来远较革命派更有能力安定秩序。出于此种考虑,英国选择了站在袁世凯一边,而不是革命派一边。汇丰银行等向北洋政府发放了善后大借款,用以稳定革命后的局势,从而确保中国仍然作为英国的稳定市场;英国政府对北洋政府施加的压力则为这些金融资本提供了安全性的政治担保,以此保障英国在革命后中国的利益诉求。而革命后的中国,谁能找到办法解决财政问题,谁就能掌握政治主导权。因此,英国的选边站从根本上决定了,辛亥革命的成果一定会被北洋系所收割。

一战后的巴黎和会是一个大的转折点。《凡尔赛条约》对于中国山东问题的处理,激起了五四运动。辛亥革命迅速被立宪派的政治活动所吸收,并未带来国民动员,但是五四运动带来了深度的国民动员效应,民族主义从此真正地进入到中国的政治舞台。<span class="mark" title="罗家伦先生曾谈到,受过五四潮流震荡的人,纷纷投身于国民革命,孙中山先生迅速把握住了这个趋势,1924年的国民党改组,从五四运动里吸收的干部是最多的。转引自[美]周策纵《五四运动史》,陈永明等译,岳麓书社,1999年,第356页。"> 前文已述,日本对于山东的主张,是有英法等国的暗中承诺的,因此可以说,英国的外交终于还是以曲折的方式激活了中国的民族主义,而未能让中国保持在英国所希望的保守状态。嗣后未久,英国直接动手导致的1925年“沙基惨案”、1926年“万县惨案”、1927年“一三惨案”等,使得中国的民族主义不断激化,并且染上了越来越重的反西方色彩。在一战前的国际道德秩序观之下,英国这几次的动手,在中国引发的反响未必会朝向民族主义方向;但是一战使得国际道德秩序观从现实主义转换为理想主义,评判具体事件的参照系发生了变化,英国的传统外交战略走到其逻辑尽头,它的现实主义战略终于在中国激活了一种理想主义(民族主义)的后果。

理想主义国际秩序观的始作俑者美国,却在一种技术性层面刺激着中国,为其民族主义催生了一些必需的制度条件。

前文已述,<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本书第四章第三节第二小节的相关论述。"> 中国的货币发行权自古以来都不是由政府垄断的,政府不得不接受社会自生秩序对于货币供给的调节作用。这样一种效应,随着地理大发现,使得中国的货币供给进一步受制于世界货币市场的波动,并因此引发了中国的朝代兴衰与动荡。这一状况一直到1929年世界经济大危机时,仍未改变。而在经济大危机初起之际,实行金本位的世界各国为了保住本国金融系统的稳定性,开始纷纷暂停兑换黄金。这引发了人们的恐慌,开始想方设法囤积黄金,导致黄金价格的上升;相应地又带来通货紧缩,进一步恶化了经济危机。<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美]巴里·艾肯格林《资本全球化——国际货币体系史》,彭兴韵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0—73页。"> 中国是当时主要国家中唯一的银本位制国家,金价的上升带来了白银价格的下跌,相当于中国货币贬值,刺激了对外出口,于是在世界经济大危机期间,中国反倒享有了所谓“黄金十年”发展期。当然,其间也有过几次经济波动,其中一次影响深远的波动便是由美国的政策带来的。

白银价格的下跌,使得美国中西部各州的白银生产者集团受到损害,他们与农业州的院外集团联手,推动罗斯福在1934年6月签署了白银购买计划;农业州与白银州加在一块,是参议院中相当有实力的政治力量,罗斯福不得不妥协,以便换取它们支持自己的其他新政立法。<span class="mark" title="农业州之所以愿意接受白银生产者集团的联手主张,帮助通过白银购买计划,在于它们希望借此刺激出通货膨胀,使得农产品价格上升。参见[美]米尔顿·弗里德曼《货币的祸害——货币史片段》,安佳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51页。"> 白银购买计划规定,美国财政部要在远高于市场价格的基础上收购白银,直到市场价格达到该计划的预期为止。白银生产者集团宣称银价的上升会提升中国的购买力,从而有利于中国。但事实是,美国财政部的高收购价格吸引了中国市场上的白银大量外流到美国,引发中国严重通缩,经济急剧萧条。南京国民政府与美国的交涉完全不得要领,不得不在1935年推动了法币改革。

法币是以国家信用为基础、而非以贵金属储备为基础的不可兑换纸币,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由中央银行垄断了货币发行权。过去的贵金属本位货币使得政府财政实际上受制于社会,而信用货币则让政府获得了巨大的财政操作空间。法币的发行能够打破通货紧缩的经济困境,但是很快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以及抗战结束后持续四年的内战,使得国民政府陷入严重的财政困境,不得不通过滥发纸币来解决财政问题。这引发了严重的通货膨胀,连带着作为货币之担保的国家信用破产。当然,即便没有美国的白银购买计划,南京政府很可能迟早也要走到发行信用货币的路上去,但是在那种内外交困的情况下,多几年缓冲时间,可能会相当大地影响历史的走向。

朱嘉明先生认为,从货币视角来看,法币改革才是中国真正的现代转型,南京国民政府与北洋政府在这个意义上是断裂性的,反倒与1949年之后有着某种连续性。他提出,通过法币改革,南京政府提供了两个重要的历史条件:一是通过信用货币而让中央政府获得了相对于地方势力不对称的财政能力,消灭了地方势力的军事割据;二是通过废除银本位而初步建立了国家资本主义。完成这两件事情,需要组织和动用巨大的经济和社会资源。这些成本是由国民党政府预支的。<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朱嘉明《从自由到垄断:中国货币经济两千年》,上册,第440—441页。"> 弗里德曼也提出,南京政府的恶性通胀,不仅帮助共产党人夺得了政权,而且在战争过去之后,共产党人还能借助消除恶性通胀巩固其政权。<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美]米尔顿·弗里德曼《货币的祸害——货币史片段》,第173页。">

共产党人之所以能够找到办法消除通胀,与中国的社会经济结构相关。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仍然是城乡割裂的二元经济结构,国民党的统治基础是城市,受货币经济影响极大;而商品化经济程度不高的广大乡村,在恶性通胀下受到货币经济的冲击却远远小于城市。在抗日战争时期,大片国土沦于敌手,敌占区的法币遂涌入了越发狭小的国统区里,进一步恶化了国统区货币的通胀状况。而共产党在自己开辟的根据地则另辟蹊径,非常典型的是在胶东抗日根据地建立的北海银行,以物资为储备来发行北海币,并根据农业周期来调整货币发行数量,随着物价涨落,通过根据地工商局吞吐物资来调整货币流通数量,保持币值稳定,因此北海币在其流通领域中的信用远远好过法币和汪伪政权发行的伪币。<span class="mark" title="共产党根据地的经济官员甚至因此总结出了关于北海币的“物资本位”理论、纸币流通条件下物价与货币发行同步变化的规律、纸币流通中不是“劣币驱逐良币”而是“良币驱逐劣币”的规律,以及通过控制纸币发行进行宏观调控的政策等。这些理论和实践的发展在今天看起来尤为令人惊叹。关于北海银行所进行的“货币战争”历史,参见《薛暮桥回忆录》,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3—174页;以及《北海银行暨鲁西银行货币图录》,山东省钱币学会编,齐鲁书社,1998年;《北海银行五十周年纪念文集》,山东省金融学会,1988年。">

北海银行的实践之所以能够成功,原因之一是其物资储备来自农村自产,受外部世界的影响相对较小,货币机制与农村经济相匹配,几乎可以无缝对接计划经济。而国民党的法币机制是应用于市场经济的货币,但中国的二元经济结构使得这种货币机制显得过于超前,无力应对农村经济的问题,又在剧烈通胀中丢掉了城市的支持,最终只能接受统治失败的苦果。

但是,国民党开创的信用货币制度,确实为后来中国再次走上市场经济道路形成了预备性的制度建设。现代国家的经济都高度受制于世界市场的波动。对于小国来说,实力有限,只能随波逐流;对于大国来说,则必须对经济有某种自主掌控力,才能在一定程度上缓冲因世界市场的经济波动在本国所导致的社会问题。倘若不能形成这种缓冲,则其社会问题可能会带来严重的政治和经济问题,并在世界市场上传导出去,让小国所面对的环境也陷入更大的不确定性。

中央银行正是非常重要的缓冲机制。1929年大危机之后,西方各国逐渐意识到,必须建立拥有自主货币政策的中央银行制度,通过诸如信贷紧缩或扩张等手段,将国际市场价格变动所带来的冲击在整个社会中平摊下去,从而缓和经济冲击。“完全货币化了的共同体无法承受价格突然变动所产生的毁灭性影响,而这种变动又是保持一种稳定汇率所必然会产生的,这就要求价格变动所产生的震荡必须被独立的中央银行政策来缓冲。……如果缺少这样一种机制,那么对于任何发达国家来说,坚持金本位制而不对其福祉造成毁灭性损害都是不可能的,不管这种损害是在生产、收入还是就业方面。”<span class="mark" title="[英]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第169页。"> 贵金属本位的货币机制必定要受制于世界市场的波动,拥有自主货币政策的中央银行制度则经常要对冲世界市场的波动,两者是相矛盾的,所以各国迟早都要走到信用货币的路上。

一旦走到这条路上,则大国因其体量,经受得住世界市场波动的短期冲击,国家信用相对有保障,货币便会相对坚挺;小国的体量难以经受世界市场波动的冲击,国家信用保障性较差,于是它们多半会采取本国货币绑定大国货币的政策,以大国货币作为本国货币的信用之锚。因此,信用货币时代,便是天然的大国主导的时代。大国由于其体量规模,是世界市场的自变量,本质上无法以其他国家的信用作为自己货币的锚,而只能以本国的经济作为货币信用的担保,为世界市场提供信用之锚,小国则绑定在大国的船上。这内蕴着大国所必须担负的世界责任;相应地,也构成大国巨大的国家利益。

中国天然是个大国,其在国民政府时期建立的中央银行运行机制及信用货币体系,虽然由于民国本身的经济状况糟糕,又遭遇各种内忧外患,而致货币信用破产,但这实际是建立现代国家时所必需的制度。民国时期的相关实践,在技术性的制度层面开启了中国国家建构的道路,该种制度的浮现,脱离不开国际大环境的压力,同时也是为现代平民社会的有效运转提供了必要的制度工具;从长远来说,也是作为大国的中国所必须担负的世界责任的一个抓手。

<span class="bold">2.苏联的影响

晚清时期,很多人认为只要立宪了,中国所面临的很多问题便都能够获得解决。然而,北洋政府完成了立宪,却并未解决中国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在军阀混战的局面当中,情况似乎变得更糟。一战之后,中国成为战胜国,以为威尔逊主义的公理主张可以保障自己的利益,巴黎和会却未带来人们所期待的结果。各种屈辱与愤懑叠加在一起,终于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人们不再认为一场简单的政治革命就能解决中国积重难返的问题,开始寻求通过文化革命和社会革命来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的问题。而要进行这种深层次革命,需要对民众进行有效的动员。苏联的影响,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到来。列宁主义政党技术以及一整套的世界观进入了中国,激活了中国现代史上最为深刻的社会与政治变迁。

1919年7月,苏联发布了第一次《加拉罕宣言》,宣布废除沙俄与中国及其他协约国家所签订的秘密条约,放弃沙俄夺自中国的领土和特权等。伴随该策略有着一整套的意识形态叙述,对于政治秩序给出了全新的解释框架,帝国主义的行为在该框架中被揭示为邪恶与虚伪,受苦阶层的自我组织与反抗则在该框架里获得了一种根本的正当性论证。国人刚刚在巴黎和会上感受到帝国主义的欺侮,自视为国际社会上的受苦阶层,因此一下子对苏联产生了巨大的好感。

同样是在1919年7月,早于《加拉罕宣言》几天,胡适先生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掀起了中国现代思想史上很重要的“问题与主义之争”。胡适批评过度关注“主义”的人,他们无视现实所面临的真正问题,认为只要寻获一种主义,就找到了包治百病的妙方。左翼力量的代表李大钊先生则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针锋相对地提出:“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必须靠着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运动。那么我们要想解决一个问题,应该设法使他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要想使一个社会问题,成了社会上多数人共同的问题,应该使这社会上可以共同解决这个那个社会问题的多数人,先有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主义,作他们实验自己生活上满意不满意的尺度(即是一种工具)。那共同感觉生活上不满意的事实,才能一个一个的成了社会问题,才有解决的希望。不然,你尽管研究你的社会问题,社会上多数人,却一点不生关系。那个社会问题,是仍然永没有解决的希望;那个社会问题的研究,也仍然是不能影响于实际。所以我们的社会运动,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实际的问题,一方面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这是交相为用的,这是并行不悖的。”<span class="mark" title="《李大钊选集》,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28页。">

暂且把这场争论当中双方的政治话语放在一边,从争论中可以看到中国现代转型历程的一个关键奥秘,即倘若不能完成社会的普遍动员,则任何具体的努力都只能产生非常局部性的效果,终将被庞大而又沉滞的中国社会所吞没湮灭,而无法真正促动中国的政治与历史进展。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后果,在于中国的超大规模。对中小规模国家来说,局部性的改变,相对于其整体而言,占比可能已然不小,从而能外溢出全局性的效果;对中国来说,任何局部性的改变,相对于整体而言都太过微小,会被吞没掉。倘若不能完成普遍性的动员,则对于具体“问题”的解决,其结果很可能是外在于中国社会与中国历史的,甚至局部的解决反倒加剧国家整体的撕裂性,并引发更大的问题;而对于内在差异如此之大的国家,要实现整体性的动员,则几乎不可避免地要通过“主义”来对社会进行全新的解释与动员,赋予全新的意义,才能生成内在于中国历史的运动。

在这种视野下来看“问题与主义之争”,可以说,胡适先生的说法指出了发现真实问题的重要性,却忽略了中国最大的真实问题正是其超大规模;李大钊先生意识到了进行社会普遍动员的必要性,却容易陷入理念之争。然而,从另一角度来说,超大规模国家的转型之难,使得它几乎无法找到两全的办法,只能在历史的试炼当中艰难前行,任何事先的规划,也一定会在超大规模国家的现实运动中被演变得远离初衷。自由主义本身也是一个“主义”,但由于其对“主义”的拒斥,而走上了“全无主义的主义”(a doctrine of no doctrine at all)<span class="mark" title="[美]周策纵:《五四运动史》,第324页。"> 的道路,反倒让自己进退两难,终外在于中国的政治与社会、历史;左翼则基于其对“主义”的理解,而走上了对政治与社会的直接参与之途。在1920年提倡了“多研究些问题”之后,很少有自由主义者加入社会调查工作或劳工运动;反倒是很多社会主义者及其同路人开始走入工人和农民群中,研究他们的生活状况。

中国若欲实现普遍动员的现实需求,会受到中国的二元经济社会结构以及农村人口与城市底层人口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等现实条件的约束,因此必须提供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能够整合起社会底层的理念。这样的理念必定具有左派色彩。因为自由派的方案不以普遍动员为其诉求,更不认为社会动员是解决底层问题的好办法。苏联对外传播革命的需求,恰好提供了一种左派的理念及组织技术。这两种需求之间形成共振关系,所以苏联成为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一种特殊催化剂。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历史,始终有苏联的直接和间接影响作为其背景。自由派对英美两国的理念有亲近感,但英美主要基于贸易考虑而制定对华政策,反倒有可能会进一步强化中国的二元经济社会结构,使得沿海口岸地区与世界的联系越发紧密,而与内地的差别越来越大,恶化已有的社会撕裂。这也是自由主义虽然在20世纪前半段获得不少中国精英界人士的青睐,却难以对这段中国历史产生内在的深刻影响的原因。又逢20世纪初期,英国也正是费边主义等民主社会主义派别影响力大盛之际,即便是英国学成归来的人,也颇有一些对左翼思想的亲近感,于是苏联的影响进一步获得了空间。

列宁的理论思考以全球为单位,大开大阖,大陆国家从未有过如此视野,故而苏联通过共产国际在远东展开的谋划,也呈现出大空间大格局的战略想象力。一方面,它紧盯着中国的亲日派别,扶植其对手,以免日本在华影响力过大以致威胁苏联远东安全,因此可以同时从西北的冯玉祥与华南的孙中山着手,以对抗皖系奉系等亲日军阀。苏联并不忌惮这些力量的民族主义诉求,因为在列宁的理论结构里,落后国家的资产阶级民族革命,正是先进国的无产阶级普遍革命得以发动的前提;并且,通过孙中山一系中国本位的民族主义诉求,更可以形成对区域本位的奉系等亲日军阀的压制。另一方面,苏联在中国支持共产主义运动,指导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以此在中国实现更加普遍化的动员,形成对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在华力量的冲击;并鼓励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以确保国民党的民族主义会保持在左翼的倾向上。<span class="mark" title="关于苏联对中国的民族主义与共产主义运动的多重支持,可参见沈志华主编《中苏关系史纲:1917—1991年中苏关系若干问题再探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23—32页。">

在苏联的支持下,国民党于1924年实现改组,采用了列宁主义的组织技术,但拒绝其意识形态。至少部分国民党右派更加认可英美的意识形态,列宁主义政党技术不过是他们用以实现该理想的趁手工具而已。但列宁主义的组织技术和意识形态有着相当的表里关系,实践中要想将其剥离开分别对待,边界很难清晰划出。这导致了在北伐过程中国民党左派的一系列激进行动<span class="mark" title="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调查报告》当中所提到的农村一系列过激行为即是在国民党左派领导下做出的。">,并且由此强化了国民党右派反共的意识,及至发动“四一二政变”。

北伐时期,国民党左派及共产党人与国民党右派有着各自的普遍主义秩序想象,其宏观战略唯一的交集便是中华民族。因此在现实活动中,民族主义的动员功能被无限放大,各种普遍主义的面相则相互抵消,形成了激进的民族主义革命外交。最典型的是北伐时期对于汉口、九江英租界的收回。<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李恩涵《北伐前后的革命外交:1925—1931》,第二章《激烈型“革命外交”之收回汉口、九江英租界:1927年1—2月》,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 但民族主义无法用来理解一个作为自变量的大国与世界秩序的关系,它对于外国在华利益会不加区分地排斥,英法的在华利益与日俄(苏)的在华利益的区别与冲突,处在其视野盲区当中。这会导致虽为大国但力量较弱的中国,无法构建恰当的列强在华制衡机制,以便为自己获得赖以生存的夹缝。

在苏联的影响/左派的动员机制当中,实现了对于民众的普遍动员,而英美的影响/右派的理念则并不诉诸一般民众的动员,而只诉诸(右派)精英群体。于是,精英层面与民众运动的历史社会学差异也浮现出来。(右派)精英可能是有普遍主义视野的,但其对民众不具有很强的动员效果;民族主义能够很有效地对民众实现动员,但会让中国难以获得恰当的视野,这就形成了一种深刻的张力。

由此,中国革命的问题就转化成,如何找到一种具有普遍主义视野的动员机制,或者说,如何找到其“普世民族主义”的形式,以便既克服民族主义困境,又形成内在于中国历史的政治努力;否则,将导致政府的政策原则和动员逻辑不一致,于事实上无法完成本国的政治重组,也会让本国政府的正当性受到伤害。事实上国民党无法完成这一点,这是它始终面临的巨大困境;最终反倒是被国民党“清除”出来的共产党,摆脱了国民党的民族主义拘束,得以成功地实现了动员逻辑与政策逻辑的一致性,其完整的效应在抗日战争中逐渐浮现。

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国民党力图实现对于国民的普遍动员,其动员起来的力量绝非区域性的力量可以抗衡,所以地方主义的军阀纷纷失败了,无论是老派军阀如吴佩孚,还是新派军阀如陈炯明。但是由于前述的困境,国民党在本质上无法克服地方主义,因此北伐之后,桂系、粤系等又形成了地方实力派。从长远来看,地方主义的重新浮现,对于超大规模国家是一个必需,以便形成多元治理;但是在国家重组完成之前,地方主义将带来阻碍,这也构成国民党后来失败的原因之一。

<span class="bold">3.日本的影响

日本大概是对中国民族主义影响最深刻的国家,两国的生死相搏在相当程度上规定着中国的秩序想象。18、19世纪之交的德意志,是在受到法兰西的军事征服之后而被激活出民族主义的。这与中日之搏有着某种相似性,但也有很大区别。法国、德国都自有充沛的精神资源以构建自身的精神主体性,中日关系则完全不同于此。日本虽对中国有武力压制,但相对于中国而言,却没有自足的精神资源以构建自身的精神主体性,因此两者都无法完成现代民族主义的理念建构。

日本认为,唯有对中国进行彻底的征服,才能实现反制;但是这种彻底征服在实际中无法实现,于是中日战争进入到一种无限状态。对日本来说,无限战争在亚细亚主义中获得“正当性”辩护,使得对华战争转化为对白种人战争的一个部分。亚细亚主义的论证有着儒家“王道”政治的理念基础,这在中国引发了极为复杂的情感。

其儒家色彩在某种意义上消解着中国的民族主义,尤其是那些不满于革命的现实、渴望回归传统秩序的人,更可能被它所吸引。但亚细亚主义在理论与实践上有着巨大差距,使其在实践当中蜕化为完全的虚伪,因此,它又在更大的意义上激活着中国的民族主义。一如法国的政治民族主义,本来是具有普世取向的。法国在大革命中对德国的入侵,内含着从诸多封建主的统治下解放德国人民的意味,因此获得了很多德国人的拥护;但是法国在德国的作为与其承诺完全不同,于是反倒激活了德国的文化民族主义。

日本的全面入侵,让国民政府与各种地方实力派以及不同党派的矛盾,都被民族矛盾所超越。蒋介石在《庐山抗战宣言》中铿锵有力地说道:“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一种普遍均质的人民及其所处的政治空间,在以日本作为绝对他者的前提下,获得了自觉的表达。同时,这种自觉又与过往的历史时间有着一种生命性的勾连。“我们固然是一个弱国,但不能不保持我们民族的生命,不能不负起祖宗先民所遗留给我们历史上的责任,所以到了必不得已时,我们不能不应战。至于战争既开之后,则因为我们是弱国,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时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们最后的胜利。”时间、空间、精神的三位一体,形成了民族主义的全面表达。

但相应地,问题也就此浮现出来。对他者的理解,决定了自我的视野。中国在古典帝国时代一直以天下自居,视野中根本就没有他者,普遍主义的视野格局笼罩着整个东亚;在北洋时期乃至国民政府前期,一直努力要加入西方主导的现代世界秩序,但仍以整个世界作为自己的参照系。直到抗日战争时期,从国民政府的角度来看,中国的视野逐渐被压缩,与其生死相搏的日本近乎成了唯一的他者;尤其是在亚细亚主义的笼罩下,日本将中国作为一个有待征服、并将在征服后消除其自我意识的纯粹客体来对待,这是中国在面对西方列强时也从未有过的遭遇。这激发了最深刻的民族主义,同时也以最大的力度压缩了中国的视野。它使得中国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在一种非常局促的格局之下思考问题,无法站在足够的高度上来理解中国与国际秩序的关系。

譬如,1943年11月份召开的开罗会议,曾为当时的中国打开了近代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机会窗口,但要想把握住这种机会,需要有对于世界秩序的宏观理解能力,而不能囿于民族主义的狭隘格局当中。可是我们来看看,在那前后国民政府的一些作为所展现出来的格局。

蒋介石曾在1942年2月访问印度,试图调解印度民族主义领袖尼赫鲁、甘地等人与英印当局的矛盾,以便共同对抗日本,但其努力遭遇到英国出于帝国主义考虑的一系列掣肘。<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陶文钊、杨奎松、王建朗《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对外关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354—365页。"> 于是,宋美龄在1942年底开始的访美活动大获成功之后,居然拒绝了英国国王的访英邀请,又拒绝在美会见丘吉尔,反倒公开发声要求英国释放尼赫鲁,后来还访问了英国殖民地加拿大。这种民族主义的赌气行为,与时任驻英大使顾维钧的建议正相反,让这位起自北洋时期、对世界格局有着深刻理解的资深外交家不胜惊愕。而蒋介石在1943年发表的《中国之命运》,将自己推到了国内与国际反共思潮的最前端,给自己的内政和外交都带来极大的被动。<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张振江《二战期间的中国大国地位:现实与神话》,载《大观》第七辑,法律出版社,2011年。"> 这些具体的抉择,反映出的是最高统治者对于中国现实和国际大格局的无力理解,以至于开罗会议提供的机会窗口未能转化为国民党政府在国内整合各种力量、在国际争取更多支持的契机,大好局面生生被其浪费。

另一方面,《庐山抗战宣言》的民族主义宣示,虽然表达出了一种精神自觉,但国民党的政策选择将其变得抽象化,因为国民党逐渐放弃了对于底层人民的动员与关注。而中国的底层人民占人口的绝大多数,无论是税赋资源还是人力资源,都对于底层人民有着巨大的依赖,他们是这个民族的根本质料。放弃底层,只会让自己的民族主义努力变得抽象,变得外在于中国社会与历史。

正是在这一点上,国民党与共产党形成了巨大差异。这种差异在第一次国共合作之际,已隐然显现。当时,国民党员着重于上层的工作,共产党员着重于下层的工作,构成了一种上层国民党、中层共产党和下层民众的层级格局。在国民党右派发动“四一二政变”彻底清共之后,国共的深刻差异完全显示出来,乃至于国民党认为中共在国民革命过程中隔断了它与下层民众的联系。<span class="mark" title="清共后,国民党认为自己完成了革命,该走上“建设”的道路了,因此对民众运动采取防范和遏制的政策,从未真正寻求与下层民众的联系。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华文出版社,2010年,第153页。">

而这个时候的共产党,仅仅在自己的控制区拥有力量,还无法真正实现对于底层民众的普遍动员与新观念的灌输;抗日战争则提供了一个历史机遇,终让共产党的革命运动内在于中国社会。

通过比较国共双方在抗日战争中所面临的情境,可以看得更清楚。作为民族领导者的国民党政府,因为各种原因,对日本的态度一度很暧昧;而对各种力量与理念的整合能力的低下,也使其既难以抑制内部的腐败,又难以有效对抗日本的军事压力。国民党的民族领导者地位逐渐令人质疑。另一方面,国民党试图建设现代的党务/政务官僚体系,这种官僚体系运作效率的基础之一,就在于上下层级之间信息传递的顺畅无碍,以及基于信息反馈而建立的内部监控机制,以便确保组织目标不在执行过程中被扭曲和迷失。倘若信息无法在层级间有效传递,则其下层将无所措手足而散沙化,上层则失去了行动的抓手而空心化,组织目标的确保根本无从谈起。日本占据了交通线和大城市,但他们无力深入控制沦陷区的基层社会;而这些基层社会与国民政府的联系被切断,当地的党务/政务官僚体系很容易便瓦解掉了,国民政府也同样丧失了这些地方。

共产党的组织机制与国民党有着巨大区别。它通过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而获得了整个组织的精神统一性,又通过整风运动由内及外地刷新了几乎每一个组织成员的世界观和伦理观。这样一种组织机制,使得组织中每个微观个体都对宏观的事业有着一种理解与忠诚,从而对于上下层级信息传递之顺畅无碍的需求便远远低于国民党。即便没有足够的信息传递,组织的目标也会深深刻在成员的内心,不容易迷失;即便基层组织各自为战,远离上级,也会基于共同的信念基础而能够低成本地实现总体协调。由此,国民党的统治已经瓦解掉的沦陷区基层社会,反倒成为共产党发展自己的敌后组织和抗日力量的基础,这些地方形成了大量的共产党根据地,它们成为后来共产党赢得政权的非常重要的基础。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外在于中国社会的共产主义理念,以民族主义为中介,而内在化于中国社会与历史。从党员人数的变化,也可以看到共产主义内在化于中国社会的发展。抗战初期,中共党员人数由1937年的4万猛增到1940年的80万,几乎与国民党同期普通党员人数持平。而国民党的党员发展及管理极其松散无规矩,共产党则有严格的纪律;考虑到这方面的差异,共产党实际上相对于国民党已有了巨大的人数优势和组织优势。<span class="mark" title="参见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第340—36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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